田间散记
乡间景色虽最为熟悉，然四时景色随节令不同，各有其态，百看不厌。现在已盛夏，河柳初闻蝉噪，大小知了声响各异，极易将思绪引渡到童年。
记得从家到小学的一段土路边上种着一排苦楝树，要是有拖拉机跑过，绝对要扬起足有一寸厚的尘土来，使得楝树们的叶子也蒙上厚厚的灰尘。上学路上一路鸣蝉，甚是壮阔。抬眼望，每一株树桠上都可以找到蝉们黑而壮的背影。那种身形小而略显白知了，我们叫它“清凉鸡有子”，要等到立秋后才出现。
在网上看到家乡网站上的几幅图片，回想起那时的田园风光和自家农田劳作的情境。油菜花黄通常是阳历三月中下旬，到了农历端午节前，就已经收割好，在油菜田里续种大豆，或翻耕后栽水稻。种大豆，得备豆篓用绳或布条系于腰间，用小铁铲弯腰点种时大豆不会倾倒出来，也不用时时回取豆种。这是一项十分累人的活计——腰累。但一家人排成一行，一边说笑，一边倒退着点种大豆，还是有相当的乐趣，不致繁重的劳动十分枯燥无法忍受……到了秋天，放学到豆田里找猪菜，通常能遇到野生而黄熟的“苦瓜”。苦瓜吃起来酸甜，“寻猪菜”就成了乡间孩子时有“野获”的乡野之趣。记得一年从浩口中学徒步五六十里回家，在劳改农场的萱麻地里见到实在多黄熟的苦瓜，摘了一书包拿到高石碑给了两表妹。
油菜籽收割，正值梅雨季节要来时，天气往往阴晴不定。所以，平原上的人家收割油菜籽极为紧张快速，乘天气晴好，或哪怕是阴天，都要将油菜梗收割回家码好垛好，再抽空用连枷抽打出油菜籽，不然黄熟的油菜籽再遇雨就会膨胀发芽。我们那时时常听到的词是“双抢”，抢收油菜籽，抢栽水稻。据说栽秧也不能过了时令，必得于“大端午”（农历五月十五）前后全部抢栽完。故而，端午也是最最忙碌的时节，少有闲暇。栽秧前要耲秧，也是极累人的话，通常坐在条凳上一耲一整天，为防蚂蟥还得穿胶鞋，或赤脚再在腿上裹绑上一块厚布。插秧时，也多一家人排一列，一人负责人垄宽。在公社时期，麦收时节和插秧季似乎是集体劳动最为紧密的时期，男男女女们在一起，一边劳动，一边唱歌，一边说荤素笑话故事。记得姑姑未嫁时，还没有分田到户，天天唱许多民歌。唱小女媳，龙船调，收麦歌，薅草歌，插秧歌等等，似乎每一项主要的集体劳动的农活，都有民歌可唱，毛时代的田间劳动热闹非凡，好像特别自由快活一样。等到农田承包到户后，唱民歌做农活的场景不复再现，除非是一大家人在一起劳动还有说笑，田间劳作实在是成了一件沉默的辛苦的事情。
那时候平原上，主种水稻棉花。我们生产队的水稻田有数百亩之多，农田承包到户后，我家也有十亩上下，那春季的水田，煞是好看。无论是未开耕前的红花苕子，油菜花，还是耕后波平如镜的水田，或是插了秧后横竖成行的水稻田，都可成画。
也正是这个时节，是蛙鸣最为盛大的时节。特别是刚刚开耕后尚未插秧的水田，最容易最为明显地见到它们四处跳跃。记得有一年，旺成带领一帮村里的小孩子在水田里四处抓青蛙，在田野上挖洞置铁锅吃青蛙。那是我第一次有记忆的抓青蛙和吃青蛙的行动，我自己有没有吃不记得了，但记得自己也加入了抓青蛙的行列。那时候，小孩子们也时常分出几个阵营，每个阵营都有一个主要人物，旺成就是最主要的邦主人物之一。
生产队小孩子群阵营中的邦主人物，长大成人后，相当多的人犯了事儿。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犯事的年代，多发生在上世纪80年代。他们出狱后，又都成为乡间说话算数的“大哥”级人物，十分富裕。
仍然说回端午节前后的田野那盛大的蛙鸣。小时候唱“蛙鸣悠扬”，那绝对不是夸大吹嘘；小时候写作文说“蛙鸣起伏”，那也绝对不是不合常理实情。是我们后来为满足口腹之欲而肆意杀戳而已，是因为我们大量使用农药化肥环境毒化污染而已，也可能是源于我们农民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大量种植转基因作物影响所致而已。
记得上世纪80年代末及整个90年代，农妇自杀事件年年都层出不穷。那两个年代的政府主政时期，相当多的农户过得并非如意，甚至可以说相当悲惨：一年的劳作下来之后，交了公粮税费后所剩无几。进入20世纪，普通农民仍然无法以土地维系自己的家庭生活，而非得外出打工，农村凋敝成必然，老弱妇幼留在农村，而青壮年在他乡，在城市。这也可能是整个大时代的背景安排吧，工厂需要劳动力，必驱使农民离开土地。
如今的资本下乡，小城镇建设，怕也是建立在资本兼并土地，和资本占有土地的前提之下，发展经济的目的使然。
多年前，我去过渔洋镇，但记得的是在东荆河坡岸上，那一望远际的油菜花。我曾问不语，你家是不是在哪儿？
还是在多年前，我自家中骑了自行车，穿越高石碑镇，穿过大堤，小堤，及江边的豆田，一直到汉江边，找个坡岸坐下，时常可听到沙岸崩塌入水的声音，和看见水中漂浮着的白的黄的苇根——寂然不语，呆坐到黄昏，再回还。
现时，在他乡，虽在网上偶有一聊，有时为着一些情谊还写诗句，但生活本身已无话多说，仅仅适合一个人空旷不语，闲荡兴化的田野。
唉，我那回不去的乡村，盛夏之初，四处都有浓密的树荫，跃进河早中晚已可游泳了吧，荷花正在开放，而玉米不几天就可以吃了。